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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狂生康有为

许知远 活字文化

康有为(1858—1927),原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又号更生,别署西樵山人、天游化人,世称南海先生,广东南海人。清光绪举人,授工部主事。近代政治家、维新派首领。

清末维新变法派主要发起者之一康有为是梁启超的老师。图:康有为(局部)任惠中 绘

许知远认为康有为是梁启超生命中遇到的最富有魅力、最强有力的人物。他的才华和个性,学识和想象力吸引了梁启超等一批广州读书人。他创建的万木草堂成为知识传授中心和新的变革中心,而那里的每个学生都是组织者与行动者。

“与许多人一样,我曾崇敬康有为,将他视作伟大的革新者,然后又怀疑他,他那些夸大其辞的表达,很容易让人怀疑他不过是一介狂生。”许知远说,“不过,我也深知,这赞同与反对,都是浅薄的。倘若我不能将自己置身于相似的环境中,充分地想象他的精神世界,这理解必然是片面的。”

《青年变革者》是梁启超传记三部曲的第一部,集中讲述梁启超从求学直至遭遇戊戌政变前夜的早年时期。此刻的梁启超作为康有为的主要助手出场,是历史的配角。甚至可以说,他被狂生康有为遮蔽在下面了。

恰逢康有为诞辰163周年。活字君与书友们共读《青年变革者》中“狂生”一章。通过许知远的笔触,回到康有为讲学的万木草堂。他如大海潮音,如狮子吼,带给青年变革者们初见时全方位的震撼。

狂生

本文节选自《青年变革者:梁启超 1873—1898》

文|许知远

许知远

作家、单向空间创始人。他出版的著作包括《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游荡集》、《那些忧伤的年轻人》、《新闻业的怀乡病》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韩语、英语与法语。他创办的单向空间是中国著名的独立书店,他也是《东方历史评论》主编,同时还是广受欢迎的谈话节目《十三邀》主创。

俯瞰广州(1880年代)

长兴里是一条短短的、毫不起眼的小街,甚至没有出现在广州城坊志中。向北走上几十米,就是热闹非凡的惠爱街,总督府、城隍庙、巡抚衙门、学宫沿街而立,撑起“广府第一街”的名号。

邱氏书屋是长兴里上的一座三进的院落,中院种有两棵玉兰树,邱家的祖宗牌位位于里院。书屋建于嘉庆年间,像广州城内很多宗祠学堂一样,专为本姓家族士子应试而建。当他们从广东各地赶来省城,参加府试与乡试时,可以落脚于此。⊃1;

这里也是对外出租的商业空间。1891年初,康有为租下其中的一间,开设了自己的学馆。这个决定与陈千秋、梁启超相关。在醍醐灌顶式的相遇后,两人决定执弟子礼,请康有为开馆教学。三水人徐勤的到来加速了这个进程,他忠厚慷慨,家道殷实,愿以家财支持。这家书馆空间窄小,生徒寥寥,名字也平淡无奇——长兴学舍——不要说学海堂、广雅、粤秀、粤华书院,就连那些专授科举的“小馆”也比不上。这个小小的院落与朴素的名字之下,却有一颗辽阔(或许过分辽阔)的雄心,要“思圣道之衰,悯王制之缺,慨然发愤,思易天下”。⊃2;

对于康有为,这是一个重要的开始。仅仅一年前,他还处于壮志未酬的愤懑中。顺天乡试落榜,上书又未达天听,他把北京描述成典型的衰世,“人才之凡下,气节之萎靡,学术之荒芜,人情之媮惰,为自古衰世之所无”。他不满于学术界的风气,认为“朱学穷物理,而问学太多,流为记诵;王学指本心,而节行易耸,流于独狂”;⊃3;他向往的人物是东汉的陈蕃、李膺,宋代的司马光、苏东坡,明末的东林党人,这些人都以道德理想主义对抗时代的堕落,可惜如今再难出现了。

他感到前途迷惘,对朋友感慨地说,自己“无土地,无人民,无统绪,无事权”,只能以教书为业,又觉得“为文词则巧言以夺志,为考据则琐碎而破道”。想教授天文,“无三十五万金所筑之高台,二十五万金所购之千里镜”;考察舆地,“则足迹不能遍行地球以测绘之,财力不能遍购地图以参核之”。⁴

回广州后,他试图开馆授徒,却因无举人、进士功名,招来嘲笑,好事者甚至在告示旁边用淡墨写上:“监生亦居然出而教馆乎?”⁵如今有了独立言说的空间,还有了虔诚的追随者,他受此鼓舞,洋洋洒洒地写就《长兴学记》,陈述自己的教育主张。他以“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四项为教学纲领。纲领之下是具体规范,比如“志于道”分为“格物”“克己”“励节”“慎独”,分别代表着对知识的追求、对气节的塑造、是非之判断、内在道德要求。“据于德”则分为“主静出倪”,取自陈白沙的“于静中养出端倪”,从个人心中看到这个世界;“养心不动”是要养成从容、浩然之气;“变化气质”是培养一种高度的教养;“检摄威仪”则是对外在仪态的重视,也是内在的延伸。“依于仁”包括“敦行孝弟”“崇尚任恤”等,皆为对他人之同情与爱;“游于艺”分为“礼”“乐”“书”“数”“图”“枪”,是古代六艺之学对智力与体格的要求。

课程分类同样新颖,分别是义理、考据、经世、文字四课。义理之学含有孔学、佛学、先秦诸子学、宋明理学、西方哲学,考据之学有中国的经学、史学、万国史学、地理学、数学、格致学,经世之学有政治学、中国政治史、万国政治史、政治应用与群学,文字之学中既有中国辞章学,又有外国语言文字学。在校内,康有为要求他们每月初一教授演讲课,每天交日记,涉及养心、修身、接人、执事、读书、时务六项;在校外则每隔日就要有体操,并鼓励学生外出游历。

这个教学纲领延续着礼山草堂的风格,追求对人格的塑造,强调知识传统的兼容。康有为也添加了新内容,要求学生学习外国政治、风俗、科学,以便理解正在变化的世界。他尤其重视德育,因为这正是君子理想的延续,而且实践仁慈与宽恕的精神,在艺术中寻找欢乐,磨砺气节,会赋予人生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这些纲领、课程及书院与学馆都不大相同,既不专注于八股应试,亦非考据功夫。梁启超日后将这套方法理解成现代意义上的德育、智育与体育。但康有为尚未骄傲到忽视八股训练,在学记中,他特辟一小节论“科举之学”,就经义、策问、诗赋、楷法四项作出论述。他的制艺文章颇见功力,私下里或许还在为自己的屡试不售愤愤不平。

对梁启超这样的少年,长兴学舍的学纲与课程固然富有新意,但康有为的个人魅力才是关键所在——除去与众不同的知识结构,他更有一种演讲天才。当时的山长、馆主可能不缺乏轻狂的名士派头,却很少善于演说,只习惯在纸面上表达自己的观点。康有为恰好相反,当面对人群时,他尤其激情四溢。有一次在翰墨书馆代课时,他“悬河不竭之口,旁征博引,独出新解。一席既终,学生咸互相骇愕,以为闻所未闻”。据说因为那次代课,“渐有至其处执经问难者”。⁶

“学术源流”这门课完美地展现了康有为的魅力。从儒、墨、法、道等到宋代的理学、清代的考据学,从王羲之书法到唐诗中的李白、杜甫,康有为试图将这些思想与人物都纳入一个历史框架,给予历史性的解释。他的眼界也经常跨出边界,把自己一知半解的西方知识讲述给学生。他提到《圣经》中的大洪水,人类可以上溯到五千年;地球是圆的,“凡圆转于空中者,无不圆”;如果换算成中国的纪年,哥白尼的日心说是明朝嘉靖五年的发现;地下五十里煤之下,有大兽骨;墨西哥挖掘古城,其中有文字;苔又为生物之始;落基山有天文镜甚大;印度没有冬天,伊斯兰教则没有闰月......

他用新视角来解释中国历史,尧舜就像今天的土司头人,各大土司变成了诸侯国。除去江南制造局的西学译书,佛学也是重要的参照体系,他说地球是从太阳产生,月球又是从地球产生,昆仑山则是地球之顶,上面有四大金龙池,一条流入俄国,一条流入波斯、印度,还有一条黄河流入中国......⁷

对于长期被禁锢于八股、辞章的年轻人来说,这几乎是一个知识的迪士尼乐园,它把你头脑中支离破碎的知识置于一个脉络中,还提供一个闻所未闻的新图景。没人有能力深究这些过分混杂的知识正确与否,首先会沉醉于快感中。“讲者忘倦,听者也忘倦”,梁启超回忆说,“每听一度,则各各欢喜踊跃,自以为有所创获,退省则醰醰然有味,历久而弥永也。”康有为更有一种忧患意识,每谈及国事危难、民生憔悴、外侮到来,“辄慷慨欷歔,或至流涕”。这给年轻人带来使命感,“凛然于匹夫之责而不敢自放弃,自暇逸”。⁸

这是梁启超大开眼界的一年,自称“一生学问之得力,皆在此年”,并迫不及待地要将新体验分享出去。在长兴学舍度过几个月后,他与陈千秋回到学海堂,几乎每天都“大诋诃旧学,与长老侪辈辩诘”。⁹

辩论不仅是自我炫耀,更可以招朋引伴。在陈千秋、梁启超与徐勤之后,韩文举、梁朝杰、曹泰、麦孟华、王觉任先后加入长兴学舍。这缘于康有为的吸引力,也是梁启超、陈千秋的劝说。麦孟华来自顺德,样貌俊美,善于诗词,风格“婉约深秀”,他只比梁启超小一岁,两人尤为亲近,以梁麦并称,“相将顾盼惜毛羽,睹者辄比双凤鸣”。⊃1;⁰番禺人韩文举是明末烈士韩上桂的后代,一位商人之子,他心仪东晋时扪虱而谈的王猛,自命为“扪虱谈虎客”。林奎是新会人,性格颇为仗义,尤善臧否历史人物。陈和泽是康有为的远亲,喜欢追问各种问题。东莞人王觉任是最年长的一位,生于1860年,仅比康有为年轻两岁,他心思细腻,自尊自爱。最年轻的梁朝杰来自新宁,加入长兴学舍时只有十四岁,以过目不忘、沉迷佛学著称。

南海人曹泰再好不过地表现了学舍弟子的特性。梁启超与陈千秋在广州街头闲逛时,看到一家翰墨池馆,从门缝中看到一副对联:“我辈耐十年寒,供斯民衽席;朝廷具一付泪,闻天下笑声。”他们被对联的气魄感到惊异。曹泰正是对联的作者,随后也进入长兴学舍。⊃1;⊃1;

这些年龄相仿、个性不同的少年,是一个微缩版的珠三角精英群体。他们头脑敏锐,脾性怪异,彼此找到了共鸣,都能体会到被康先生当头棒喝的震惊感,成为最初也最忠诚的追随者,被外人称为“长兴里十大弟子”。

康有为是父、兄的混合体。他鼓励学舍的自治与参与性,学舍每年设立一名学长,挑选秀异与负有威望的学生,督促其他人的学业,也在老师缺席时讲学。尽管梁启超日后最有成就,在当时却并非最受青睐的学生。陈千秋成为第一任学长,一直到他离世都最得欣赏与信任。曹泰以天资著称,他与陈千秋最能领会康有为,并称为学舍的龙与象。每当康有为讨论新理念,陈千秋是最理想的讨论对象,二人“辨析入微”,梁启超则只能“辄侍末席,有听受,无问难,盖知其美而不能通其故也”。对于康钟爱的佛学,他插不上话,遗憾自己“夙根浅薄,不能多所受”。⊃1;⊃2;

学舍是一个亲密的共同体,弟子们隔三岔五就一起游逛,足迹遍至越秀山上的学海堂、菊坡精舍、红棉草堂、镇海楼。他们赏月、闲谈,讨论白天的所学所感,彼此热烈争论。如果康先生同往,野外就变成了课堂,众人“拱默以听”;倘若先生不在,则“主客论难锋起,声往往振林木;或联臂高歌,惊树中栖鸦拍拍起”。⊃1;⊃3;夏日时分,他们租船出游珠江,游到江中饮酒、吃夜宵、畅谈。珠江游船如织,最豪华的紫洞艇只要一元,更有无数小艇穿梭其中,兜售食物,“艇仔粥”尤受欢迎。⊃1;⁴

康有为和梁启超合影

与其他学馆更为不同的是,长兴学舍弟子还有机会参与编纂书籍。朱次琦述而不作,康有为却是一个狂热的书写者,他邀请弟子成为合作者,收集资料、校对文稿,或许还参与初稿写作。

对于康有为,这是个高产的年份。在完成了《长兴学记》五个月后,《新学伪经考》付诸刻印。全书规模惊人,共十四个章节,超过二十万字。陈千秋、梁启超是编检,或许还撰写了一些章节,韩文举与林奎校对史料。出于对陈千秋的显著偏爱,康有为邀请他撰写后记。

这是梁启超首次参与一本书的创作,或许就像初逢康有为那样,满是颠覆式的震惊。“始作伪、乱圣制者,自刘歆,布行伪经、篡孔统者,成于郑玄”,《新学伪经考》以这样大胆的判断开篇。⊃1;⁵

这判断背后是学术界正发生的戏剧性变化,今文经学迅速兴起,挑战既有的学术秩序。这一切源头要回到六经,也就是传说中孔子整理的六本典籍,即《诗》《书》《礼》《易》《乐》与《春秋》。因《乐》经佚失,六经后来变成了五经。自汉代以来,不管朝代如何更迭,它们都被视作一切智慧的源泉,从安邦定国到个人规范,皆能提供指导。对它们的研究、注释则被称作经学,比如围绕《春秋》,就产生了《左传》《公羊传》《榖梁传》这三种诠释性的著作。

历代统治者依赖教化来控制社会,经学成为“为国家特权合法性辩护的具有意识形态封闭性、排他性的系统”,而“皇帝、朝臣、军官、士绅都借经典为他们对公共及私人事务的垄断辩护”。⊃1;⁶同时,经书语言模糊,不同时代产生不同的诠释者,按照自己所处环境重新理解。南宋时,大儒朱熹从《礼记》一书中取《大学》《中庸》两篇与《论语》《孟子》合为“四书”,并为之作注,成《四书章句集注》。元以后,四书成为学校制定教材和科举考试的必读书,占据着读书人知识生活的中心。

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争端要回到秦汉之际。秦始皇焚书,将民间所藏《诗》《书》等典籍烧毁;项羽火烧咸阳,秦官方藏书也付之一炬,先秦典籍损失严重。汉初,一些学者靠口耳相传讲述儒家经典,当时的人用通行的隶书将之记载下来,故被称作今文经。汉武帝末年,鲁恭王刘余为了扩大自己的宫殿,毁坏了孔子家宅,在旧宅墙壁内发现《尚书》《礼记》《孝经》等经书,是用战国时的篆文写成的,因此被称为古文经。

今文学重“微言大义”,讲求在经文中发现现实政治意义,曾长期被立于学官,占据优势地位。汉哀帝时,刘歆奏请将《左传》《周礼》《毛诗》《古文尚书》等古文经也立于学官。当王莽篡位改国号为“新”时,刘歆的期望成为现实。新朝只持续了十五年,刘秀恢复的汉室重新将今文经尊为官方的意识形态。此后,今古文经陷入长久的争论,且与政治权力纠缠一起,对中国学术影响深远。

清初,学者治学偏重考证、训诂,考据学成为主流,乾嘉时达到顶峰,而其弊端也日益显现,很多学问过于琐碎而远离现实。在此背景下,借助“公羊学”讲求“微言大义”的常州学派在18世纪末开始崛起。这一学派的早期代表人物就是庄存与。

庄存与对和珅时代的腐败充满愤怒,借由重新诠释经书,表达自己的政治不满,其中《公羊传》是他依赖的主要典籍。信奉《公羊传》的今文学派认为经典中蕴含着道德褒贬,将之视作某种政治哲学,何休的《公羊解诂》正是这种论点的代表作。

庄存与试图在《春秋》中找到着力点,在严酷的文化环境中发挥自己的理念:上天制定了世界的秩序,圣人则将它表述出来,人有义务参与治乱,儒生要用行动纠正危机。他看重《公羊传》中的微言大义。庄存与还有一位才智非凡的外孙刘逢禄,用一种严格的考据法将学说发扬光大,在他的几本著作中,都将何休公羊论中“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如张三世、通三统、绌周王鲁、受命改制诸议,次第发明”。⊃1;⁷

“张三世”表明历史的进化,从“乱世”转向“升平世”,最终通往“太平世”。何休相信,孔子在《春秋》中藏有对产生“大一统”的升平世的叙述。⊃1;⁸“通三统”则代表着三种制度形式,以红、白、黄三色代表,例如夏代是“黑统”,商代“白统”,周为“赤统”。朝代更迭意味着承天命、改正朔、易服饰、定国色,也意味着任何朝代都不会长盛不衰,上承天命的新王朝会取代失去天命的旧王朝。

刘逢禄有位著名的外甥龚自珍,天才般地将公羊学精神带入时事评论中,那些尖锐言辞是对沉闷时代的最佳反抗。公羊学形成一个若隐若现的传统,它言辞模糊,足以接纳不同的解释方式,尤其吸引那些心灵敏感之人。由它生发出的意义世界,则可能应对越来越复杂的时代环境。

康有为属于这个传统,却比任何人都走得远。《新学伪经考》宣称凡是汉代刘歆力争为之设立博士的经书——《周礼》《仪礼》《左传》《毛诗》——都是伪造的。刘歆为了取悦王莽,伪造经书确认篡位者的合法性。“新学”得名于王莽篡位后设立的“新朝”。两千年来的经学家都错了,他们不该奉“伪经”为真旨。孔子真正的精神被埋没,藏于烟雾中,以至于“天地反常,日月变色”。⊃1;⁹

康有为的“宣言”无疑具有颠覆性。但这套惊世骇俗的学说未必是康的,他似乎刻意忽略了四川人廖平的影响。作为王闿运的高足,廖平孜孜于今古文之争,他的《知圣篇》与《辟刘篇》早已做出相似的判断。很有可能,康有为1888年在北京读到了这些作品。一年前,廖平途经广州,与康有为相互拜访,后者还写了一封不客气的长信,斥责他“好名骛外,轻变前说,急当焚毁”。⊃2;⁰但仅仅一年之后,这本新著大量沿袭了廖平的思考。“倚马成书,真绝伦矣”,廖平日后讥讽说。⊃2;⊃1;梁启超以后倒是大方地承认了廖平对自己的影响。

在梁启超看来,《新学伪经考》不啻“思想界的大飓风”,“第一,清学正统派之立脚点,根本动摇;第二,一切古书,皆须从新检查估价”。否定带来解放,规范被打破带来自由。他了解这种论调,长兴学舍弟子入门的第一本书就是《公羊传》,康有为更是着力把孔子描绘为另一个形象:他不是一个历史记述者与教育者,本身就是一位制度设计者、伟大革新者、一个无冕的“素王”;他洞悉一切,有扭转乾坤的行动能力,借《春秋》描绘了一整套政治制度。

梁启超对康有为的写作风格略感不安,曾对陈千秋私下抱怨老师的武断,“其对于客观的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从我”。但这种“万事纯任主观,自信力极强,而持之极毅”的风格,其实正是康式魅力的核心。⊃2;⊃2;

在1891年的广州,一些读者觉得这些不过是狂生之言。“五经去其四,而《论语》犹在疑信之间,学者几无可读之书”,在给康有为的信中,广雅书院山长朱一新表达了这种不安。这位浙江义乌人求学于诂经精社,官至陕西道监察御史,也是清流派一员,因弹劾李莲英被降职,被张之洞聘为广雅书院的山长。朱一新意识到时代之困境,却笃信应靠“正人心,端学术,济时艰”来应对。他将自己的讲义命名为《无邪堂答问》,他觉得康有为不无“邪”之可疑,是在以“伪经”的名义摧毁经学传统。

他也吃惊康有为竟然为秦始皇辩护,在康有为眼中,秦始皇不再是个焚书坑儒的暴君,而是孔子的支持者。当康有为送他《旧约》时,疑虑更是大为增强。康有为将今文学、古文学的争论类比为《新约》与《旧约》之分,西方富强全因《新约》取代了《旧约》,今文学是中国急需的《新约》。这个类比还暗示,康有为自己正是中国的马丁·路德。

朱一新说康有为神化了刘歆的作用,“仰尊孔子,阴祖耶稣”,劝他不要“将鼓一世聪颖之士颠倒于新奇可喜之论”,因为很可能“惑经之风于是乎炽”。康有为辩解说,自己的教学是“求义理于宋、明之儒,以得其贯通,兼涉外国政俗教治,讲求时务,以待措施,而皆本之孔子之大义以为断”,还寄了弟子们的十二册札记给朱一新,以表明自己“不敢以考据浮夸领率后生。......盖皆宋儒之遗法,非敢薄之”。他对自己的教育实践也颇有自得:“门人兴起者,亦颇有人(虽未能大治身心,亦颇淡荣利)。”⊃2;⊃3;

这场充满破绽的论证颇能展现当时的思想气氛。朱一新代表严肃学者,忧虑“异教入侵,圣学衰微”,康有为则是为“以夷变夏”开启了大门。朱一新高估了康有为的西化程度,在给另一位学者洪右臣的信中,康有为承认“泰西之政,比于三代,犹不及也”。⊃2;⁴

注释:

1 马洪林《康有为大传》,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 年。

2 康有为《长兴学记》,“陈千秋跋”,见《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 351 页。

3 康有为《与祁子和总宪书》,见《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 240 页。

4 康有为《与沈刑部子培书》,见《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 238 页。

5 吴敬轩《康圣人的故事》,见夏晓虹编《追忆康有为》,北京:生活 · 读书 · 新知三 联书店,2009 年,第 169 页。

6 吴敬轩《康圣人的故事》,见《追忆康有为》,第 170 页。

7 康有为《万木草堂口说》,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 3—4 页。

8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 18—19 页。

9 《梁启超年谱长编》,第 17 页。

10 陈汉才《康门弟子述略》,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 年,第 10 页。

11 梁启勋《“万木草堂”回忆》,见《追忆康有为》,第 194—195 页。

12 《梁启超年谱长编》,第 17 页。

13 《梁启超年谱长编》,第 18 页。

14 《梁启超年谱长编》,第 19 页。

15 康有为《新学伪经考 · 述叙》。

16 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第 236 页。

17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 113—114 页。

18 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第 169 页。

19 康有为《新学伪经考》,见《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 355 页。

20 马洪林《康有为大传》,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 年,第 149 页。

21 廖平《经话甲编》,卷二,转引自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 715 页。

22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 118—119 页。

23 两人论争过程见《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 314—336 页。

24 康有为《与洪右臣给谏论中西异学书》,见《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 33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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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许知远|狂生康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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