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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故事 │ 非虚构:潮起潮落

元故事 │ 非虚构:潮起潮落

  在晶报元故事100期这天,梳理中国非虚构写作的历程。通过非虚构写作分享某种思考的美好愿望,还能潮起吗?

  卫毅清楚地记得,《举重冠军之死》刊发在《南方周末》2003年6月19日第25版上。那年6月,他即将大学毕业,在学校里第一次读到它:一种从未有过的阅读体验。“当时只知道这个报道和一般的新闻不一样,但不一样在什么地方,说不清楚。”

  稿件作者是被视为特稿开创者的李海鹏,月初,南方周末专题部主任杨瑞春和他在广州总部讨论前亚洲举重冠军才力的死讯。杨瑞春说,这个题材他想做成“特稿”。李海鹏说,他也这么想。

  这篇“不一样”的稿件在报社内部引起不小震动。摒弃老套的叙述、铺陈、剖析,紧紧抓住故事,通过细节和冲突推动读者情绪,最终意会一些更大的“问题和道理”。

  事实上,记者们还是低估了它的影响。十几年后,卫毅采访写就的《白银时代:一桩连环杀人案和一座城市的往事》引起巨大反响。如今,卫毅已经是南方人物周刊的副主编,轮到他给别人讲特稿“哪里不一样”。

  不少媒体人认为,国内非虚构写作有两个源头,一个来自新闻媒体的特稿,受国外新新闻主义的影响,如1995年中国青年报的冰点周刊和2004年南方周末的特别报道版;另一个则来自上个世纪80年代活跃在文学领域的报告文学。

  1987年大兴安岭火灾事件中,中国青年报刊发的《红色的警告》《黑色的咏叹》《绿色的悲哀》三篇报告文学,是新闻史上的里程碑。进入新世纪,报告文学衰落,逐渐被非虚构写作代替。

  在前南方周末特稿版编辑冯翔看来,报告文学通常使用上帝视角,有浓厚的主观意识和价值判断,而非虚构一般用事实细节说话,即使其中出现了“我”,也只是作为参与者和观察者。

  卫毅形容,报告文学有时会出现一些让人感觉不太真实的东西。写一个人物,他的后面有时是冒着金光的,“非虚构写作就是把背后的金光去掉。”

  2012年,非虚构作品《江城》的横空出世在国内掀起“非虚构风潮”。作者何伟是美国人,曾在纽约客当记者,1996年作为“美中友好志愿者”到四川涪陵任教两年。

  1998年,离何伟离开涪陵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何伟认为中国将成为其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写信给自己在普林斯顿大学时的写作老师约翰·麦克菲,后者是美国非虚构写作领域的开拓者。麦克菲鼓励何伟,“涪陵就是故事本身,应该定下心来写一本书。”

  《江城》成了何伟“中国纪实”系列(《江城》《寻路中国》《奇石》)的开篇之作,2001年在美国出版,2012年在国内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这本书引入重新审视日常生活的外来者视角的同时,也第一次向国内展现出文学领域非虚构写作的魅力。

  “真实故事计划”创始人雷磊评价《江城》是国内非虚构写作领域的奠基式书籍,“或者说是一个很大的公约数。”

  2017年,《非虚构:时代记录者与叙事精神》出版,这是国内第一本专门讲非虚构写作的书籍,书的主编是中国传媒大学的副教授周逵,他在2016年发表的论文《非虚构写作的新闻实践与叙事特点》中对“非虚构写作”下过定义:“非虚构写作从广义上包括了传记、报告文学、游记、散文等写作样式;而狭义上专指美国60年代兴起的非虚构小说、新新闻报道、历史小说等新的写作样式或体裁。”

  书中提到一个细节:卫毅第一次被邀请去新闻学院讲非虚构写作课——此前国内还没有人公开讲过非虚构,讲座上,卫毅提到麦克菲跟何伟说过的一个比喻:非虚构写作这个定义可能是有问题的,这就好比问你早上吃了什么,我说我今天早上没有吃葡萄柚一样。

  2014年底,中青报特别报道部在做完最后一期调查报道《坍塌阴影笼罩校庆工程》,记录了清华附中的工地发生的坍塌事故后,坦然接受了被撤销的命运。在特别报道部工作八年的叶铁桥已经于两个月前接手中青报微博、微信,任《中国青年报》官微运营室主任。

  从PC互联网到移动互联网,技术的演进让人类处理信息的能力大大增强。好处是,精准垂直化的内容传播有了新的渠道;坏处是,在新的互联网平台上,他曾做过的知名报道都不作数,一切都得重来。

  2014年7月20日,上海电视台曝光福喜公司的食品安全问题,引发社会的广泛关注。次日,叶铁桥通过朋友找到暗访的记者,做了一个访谈,聊了不少暗访的幕后故事。

  7月22日,叶铁桥创办的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正式上线,推出题为《两月暗访:对话潜伏“福喜”的上海电视台记者》的文章。

  当时,“刺猬公社”只有个位数的粉丝。没想到,访谈才推出几个小时,阅读量就达到了6000多。叶铁桥意识到,“当传播媒介、传播技术发生重大革新的时候,社会当中的很多环节都会发生巨大变化。”

  2014年9月,郭玉洁和多位媒体人联合创办“正午故事”,这是第一个互联网上的非虚构原创平台,前身是界面新闻旗下的“界面·长篇”。几年后,《我是范雨素》引发现象级的讨论。文章的首发就来自这里。

  2015年是国内非虚构大年,新媒体非虚构平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可能的一个原因是俄语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当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她以第二次世界大战、阿富汗战争、切尔诺贝利事故、苏联解体等重大事件为题材进行非虚构写作。颁奖词提到:“她的复调书写,是对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

  腾讯新闻创办“谷雨实验室”,出品人是《举重冠军之死》的编辑杨瑞春。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腾讯网共同发起“谷雨计划”,资助支持非虚构项目,于2019年启动的“谷雨奖”至今仍是国内最权威的非虚构创作奖项之一。

  网易新闻推出《人间the livings》栏目,致力于打造非虚构写作平台,为写好者提供文章发布平台,信奉“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生活的记录者”。

  2015年10月11日,《南方人物周刊》《谷雨》《地平线》《人间》《时尚先生Esquire》《单读》《正午》《智族GQ》八家媒体平台联合发起成立“非虚构创作联盟”。宣誓“以繁荣非虚构作品创作生态、发掘及培养优秀人才、普及中文非虚构创作标准为己任”。

  虽然此时作者们大多来自媒体,写来写去“都是熟人”,读者群体也尚未稳定成型,但联盟充满了信心,这杆大旗算是立起来了。

  2016年7月,前南方周末记者雷磊创办“真实故事计划”。在他看来,2015、2016年公众号平台进入成熟阶段,成为移动互联网终端的主要写作阵地,“只要你有一个想法,就会有慷慨的投资方用线日,叶铁桥从中国青年报离职,在朋友圈称今后将专职运营 “刺猬公社”。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它已成长为传媒圈观察与研究领域的第一自媒体。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表象下,叶铁桥在一篇文章里表达了隐忧:“深度报道的读者,就是随着内容的极大繁荣而流失,因为,‘人们必须去主动寻找印刷信息,但电子信息会主动出来接触人们’。”

  培养适宜土壤和探索变现途径,是国内非虚构写作发展的两条主线。由此衍生的重要产物是非虚构赛事、非虚构影视改编以及非虚构写作课程。

  刚离职不久,叶铁桥观察到,不论是新闻院校的学者,抑或是年轻的学生,都对非虚构有浓厚的兴趣。“他们不会用特稿这个词,更喜欢用非虚构。”

  在蚂蚁金服的赞助下,2017年4月11日,叶铁桥筹备的Epoch非虚构写作大赛正式上线。Epoch意为“新时代、新”,也可意为“历史或生命中的一段时刻”。

  有据可查的非虚构类赛事中,Epoch非虚构写作大赛是时间最早、规模最大的。一等奖有10万,二等奖5万,三等奖也有1万,叶铁桥透露,几乎所有的赞助都用来发了奖金。

  大赛如同巨石溅入水中,掀起的波澜一层又一层荡开:发出七天,一家机构把比赛完整地山寨过去,除了奖金变少几乎无任何改动,被戏称其为“虚构的非虚构写作大赛”;一个月内,近万名来自各大高校的大学生报名参赛;截至7月底,1238部非虚构作品投向评审组。

  2017年9月23日,入围决赛的十位作者来到北京参与线小时采写活动,并以TED式演讲(Technology、Entertainment、Design的缩写,即技术、娱乐、设计)的方式展示自己的初创故事。活动现场600个座位全部坐满,阶梯上座无虚席,观众中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这是许多文学类赛事不可能出现的盛况。

  赛后,刺猬公社将38部优秀获奖作品集结成电子书出版,书名叫《我有个真的故事,要对你讲——Epoch非虚构故事大赛作品选》。值得一提的是,比赛中排名第37的作品《跨性别者C先生:一个灵魂放错了身体的“爷们”》的作者是石灿——现刺猬公社的主编。

  第一届大赛的成功,让叶铁桥看到非虚构写作在民间的潜在影响力。2018年,刺猬公社与快手合作,以还乡手记为主题开启第二届Epoch非虚构写作大赛,关注互联网影响下农村的民俗变迁以及生产生活。

  一个来自内蒙古的学生记录下父亲和互联网连接的过程:他家是游牧民族,在草原各地放牧,没有信号也没有电,定居下来后,有了手机和互联网,父亲开始用微信和QQ,但他不知道马化腾是谁。叶铁桥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他说,几百篇投稿的文章,让他看到了真实的中国乡村面貌。

  Epoch大赛举办到第三届后,无奈停办。有趣的是,至今,有些高校的新传学院仍将Epoch非虚构故事大赛列为行业奖项,学生获奖可以在保研上加分。叶铁桥听后笑出声来。

  真正让非虚构写作“破圈”的是作品影视化改编。其标志性的案例是2016年初,媒体人杜强的《太平洋大逃杀》以超过百万的价格被乐视影业买下,成为中国非虚构文学史上公开的第一个百万级别的非虚构IP。

  2016年,“ONE实验室”成立。李海鹏、杜强、林珊珊、魏玲、钱杨、王天挺等知名非虚构作家组成了“中国特稿梦之队”。他们对非虚构作品的要求极高,采写时间动辄几个月,并为每一篇稿件配备事实核查员。在任何媒体,这都是难以想象的“奢侈”行径。

  “ONE实验室”上线前,李海鹏在微博上写道,“希望我们是最职业的,成绩最好的,信仰手艺的,不忘记责任的,在一片灰暗中闪光的。”

  2017年1月5日,“ONE实验室”上线的第一部作品《飞越十三号室》,一个关于杨永信和临沂网戒中心的故事,在微博上的阅读量超过了200万。

  就像集齐所有巨星的球队也不一定能拿冠军一样,“ONE实验室”从诞生到解散,存续时间仅半年,以影视IP作为主要盈利方式最终被证明无法运行。叶铁桥在一篇文章中评论,“生产的是奢侈品,又是明星团队,毫无疑问人员薪资、运营成本都不菲,而产量又这么低,从公司运营的层面来说,先不说盈利,成本怎么收回?”

  在冯翔看来,杜强的《太平洋大逃杀》被乐视影业以百万价格收购误导了不少从业者,让他们误认为影视改编可以“拯救”非虚构这个行业。可就连站在浪头的《太平洋大逃杀》,改编电影的事也是无疾而终。据他了解,那段时间正好是乐视影业的扩张期,需要宣传造势,“花100多万买这个稿子,消息一放出去,使命就完成了。”

  影视公司留下轻飘飘的神话,写作者们却“曾经沧海难为水”了。郭玉洁在一次讲座中提到,影视业和互联网创业对非虚构写作的冲击是毁灭性的,“因为大家一下子就看到钱了,看到了暴利的可能性。”都想要一稿成名,或者做一个东西,转手一卖,就有几百万的收入。她慨叹,“一旦走上这条路,就可能回不来了,因为原来的那条路太清贫。”

  这条路上勉强能出点成绩的是线月,真实故事计划出品的《中国版飞越疯人院:密谋十七年的逃亡》被五星传奇影业以百万元的价格买下影视改编权,这是国内公开的第二个百万价格的非虚构IP。《试错》《临终者联盟里的布道人》等IP也在筹备或拍摄中,其中《穿婚纱的杀人少女》被改编为《朝云暮雨》,由周冬雨主演,已经拍摄完成。

  在叶铁桥得到的数据中,今年上半年,整个中国影视行业的融资行为不超过100起,影视行业早已无暇向非虚构写作伸出援手。用雷磊的话来说,“当下游的水都干涸了之后,上游也没有什么活头”。

  冯翔对此更加悲观,他举例,美国的影视行业没有任何限制,但美国的好电影由非虚构改编而成的同样少之又少。或许影视改编之路并非正途。

  2018年,那时冯翔还是《每日人物》的执行主编,他负责推出了《人物》杂志第一期写作课。准备课程的一个月里,他和几位授课的同事几乎天天开会,讨论课程内容和宣传创意。同事谢梦遥在香港,每天采访、写稿之余还要开会,叫苦不迭。

  结果,一份课程售价499元,卖了近1000多份,在当时的非虚构写作课程中,算得上是头部。但收益却完全划不来——5个主编和副主编磨了将近1个月,赚的钱相当于发一篇广告软文。

  刺猬公社和学的教授庄永志合作开办过非虚构写作课,最终也被证明是一个失败的尝试。叶铁桥注意到,读者本身对于非虚构感兴趣的人数并不多,从提交作业的情况来看,水平也是参差不齐。

  冯翔把课程失败原因归结为行业的本身特性:中国非虚构写作的盘子就这么大,包括写作课以内的其他变现渠道,只能是媒体的周边产品,始终无法取代主流的广告变现模式。

  “我们觉得自己太落后了。”卫毅感概,他记得约翰·赫西的《广岛》,这部在国际上颇具影响力的非虚构作品,甚至是国外新闻院系必读书目,1946年写成,将近70年后才翻译成中文版。

  2019年4月,谷雨非虚构论坛在长城脚下举办,业内颇具影响力的非虚构作者汇聚在此处聊“非虚构”的未来。

  论坛上,有人提到非虚构写作陷入套路化模式的危险,在技术上需要突破创新。在杜强看来,比起写得好不好,没人写才是更令人担忧的现象。“也许有零散的热情做这个事,但写得好的人没有再继续出来,原先写得好的人在不断流失”。

  在叶铁桥的记忆中,这几乎是非虚构写作者聚得最齐的一次,此后再无这样的盛况。在会上,他提出了非虚构写作面临的生存困境。从商业化角度看,非虚构作品的生产周期长、成本高、变现方式不明确,吃力不讨好。大家也认为“非虚构作品越来越奢侈了。”——特稿时期,成本由媒体承担;公众号草创时期,成本由互联网公司承担;再往后,谁来承担?

  论坛之外,雷磊和卫毅不认同“奢侈品”的说法。雷磊提到,任何文本作品必然是面向大众的。非虚构写作不是精英化的产物,它在民间有广阔的天地。非虚构作者应该抱有一种更加广阔的心胸,希望更多的人来了解某一问题、分享某种思考。

  在卫毅的印象里,国外社区机构会提供非盈利的创意写作课程,而国内的非虚构专职作者甚至“比职业足球运动员还要少”。他认为,非虚构写作需要更下沉,从中学开始推广,作为业余爱好或兴趣班的一种选择。

  不论讨论的结果如何,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非虚构写作正在进入退潮期,动辄上千万投资的互联网大厂,也开始将其视为烫手山芋。腾讯旗下主推精品内容的好雨知时工作室、立春工作室整体撤销,其他几个工作室均有不同程度的裁员,组织上述大会的腾讯网副总编辑杨瑞春也已经卸任。

  业内公认运营比较良好的是前智族GQ总编曾鸣带领报道组创办的团队“正面连接”,不过,多位媒体人仍认为其无法实现良性的生态循环,只能依靠投资机构的慷慨解囊。

  郭玉洁认为,潮水回落后,非虚构写作作为一种以文字为基础的内容创作,想要得到真正发展,需要两个行业的支撑:一是媒体,二是出版业。

  今年上半年,深圳的《晶报》迈出了媒体转型非虚构写作的第一步。团队推出了“元故事”栏目,每天推送一则非虚构文化故事。尽管内容生产能力有限,不能保证篇篇上乘,但屡次登上深圳同城热搜榜单的成绩已足够说明,非虚构写作的强大传播力是有可能在媒体加持下大放异彩的。

  出版方面,2019年初,真实故事计划调整思路,招募专业的写作者,从UGC为主转向PGC和UGC兼具,主打新媒体和版权业务。到今天,真实故事计划在版权方面的收入已经能与广告持平,也建立了将近20人的图书运营团队。从去年开始,图书出版模式从与出版商合作转变为独立策划、独立推广。

  雷磊在一篇文章中披露,陈年喜的非虚构故事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在3个月的时间里卖出了接近3万册的销量,登上2021年度文学类书籍的畅销榜单。作为出版方的“真实故事计划”,也在不久后被当当网评选为年度最具成长力的出版机构。他希望,“通过出版留下作品,又能有商业上的反馈,把这条价值的链搭建起来。”

  2015年成立的非虚构创作联盟里,《正午故事》原团队解散了,账号移交给界面公司;《时尚先生Esquire》的专题报道组也从今年7月停更至今。更久远些,解散的《地平线》快要被人们遗忘了,只剩一些顽固的文字,在互联网上“口口相传”。

  或许是对于非虚构写作意义的认同,高校里的非虚构写作的热潮并未消散。2021年,卫毅参加北京师范大学第一届非虚构写作工作坊给学生讲课。台下不仅有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学生,还有不少数学系、金融系学生。主办人、也是北师大的教授吴冬艳问为什么来听非虚构,他们答,“没有为什么,就是喜欢。”

  卫毅讲完后,学生将他送出教室。人群越聚越多,队伍逐渐壮大,不断向他抛出问题。他们走出学校东门,站着聊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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